囍(三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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徐家老宅里最后一个瓷瓶碎了。
它被徐二老爷狠狠地掷了出去,在地上碎成了一片。
“那可是我的元儿啊!他值得天下最好的东西!”
徐二夫人瘫坐在地上,靠着四方椅,手抚胸口,放肆痛哭。
那是她的孩子啊,那样好的一个孩子,十八岁就中了状元,甚至比他爷爷还要年轻些,他在殿前策问得陛下三嘉,特赐为太子延讲,这是多大的荣耀!
可他就这样死了,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。
她的心,几乎都碎了。
这样好的孩子,这些乡里的粗野村妇如何可相配?
要不是她的儿子死了,不然就连魏伯兴的女儿,都没资格与他相配!
“你真是疯了!”徐二老爷怒骂。
主君和主母的身后分列着两排小丫鬟。
年轻的女孩子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,她们低着头,眼神却忍不住地四处乱飘着,眉毛鼻子拧成一团,神情揶揄极了。
这是徐大夫人吩咐的。
贤德的主持中馈的大夫人永远是这么周到,知道二老爷是急赶回来的,必然口渴肚饿,吩咐了丫鬟们在老爷旁边捧着果子茶点伺候着。
暖阁里倒是清了场。
那些有头脸的媳妇子们一并清了出去,暖阁里面空空荡荡的。
云姐儿缩在暖阁的角落。
父母的哓哓不休的争吵声令她害怕极了,她浑身颤抖,噎噎咽咽着。
奶母抱着云姐,唱着哄孩子的歌谣,轻轻拍着她的脊背,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朝着另外一个女孩子看去——
魏兰蕴跪坐在松软的鹅毛绣垫上,手里捧着滚烫的一盏茶,干涸的唇瓣贴在茶杯边缘,水气儿腾腾往上飘着,模糊了她的脸庞。
她可真美。
就是整个丹州府的娘子加在一起,也比不过一个她。
奶母忽的叹了一口气。
两个都是十五六岁左右的女孩子。
一个且惧父母争吵。
而另一个——
鬼门关来回一遭,犹自泰然。
差别真大。
伴随着椅子被踢倒的声音。
徐二老爷从正堂里走了出来,径直进了暖阁。
就在进门的一瞬间,徐二老爷怒气腾腾的脸顷刻便换了一副祥和模样。
他温和地抚去云姐儿脸上的泪痕,让奶母抱着云姐儿先出门。
奶母领命,她抱着云姐,弓着背在暖阁退行。
在奶母眼里。
不比于大夫人那样的佛口蛇心,二老爷才是真正的慈眉善目,他为官二十年,是百姓口中频频称赞的父母官,他为父二十年,是家中孩子们最敬仰的慈父。
哪怕是在外头气极了恨极了,他也从未把气撒在孩子身上。
就比如现在一样。
真好。
青天大老爷来了。
这个女孩子会得到她应得的公道和正义。
如果她是这个女孩子的话,她一定要好好地哭一场,狠狠向青天老爷诉说自己的冤屈,把他们加诸在自己身上的不公不平的待遇大声嚷嚷出来,好为自己讨一个公道与正义。
这个女孩子会这么做吗?
应该会吧。
哪怕她再如何泰然自若,她都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儿,见到这么和蔼可亲的长辈,她心中的委屈就应该像开了闸的河水一样,哗啦啦地流出来。
奶母退出了暖阁。
暖阁的门合上了。
徐二老爷坐在绣凳上,那是普通的一张绣凳,还带着几个乡野妇人的汗臭气,徐二老爷毫不避讳地坐在其上,他周身气度凛凛,仿若坐的并不是一张普通木凳子,而是金丝楠木打成的浮雕螭纹捧寿椅。
“魏大娘子。”徐二老爷开口,语气和缓如春风般娓娓,“我是徐重。”
他极为坦荡地介绍自己,不带官位身份,不带老爷尊称,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邻家长辈一般,他继续说道:“西林犒军的时候,我和你的祖父见过一面,论辈分我应与你的父亲一辈,若是你不嫌弃,便唤我一声叔父吧。”
“徐二老爷。”魏兰蕴说道。
她甚至头都没有抬一下。
没有预想中小女孩儿眼泪汪汪地呼唤长辈,徐二老爷有一瞬意外,随即他又了然。
这个年纪的女孩儿气性都大,受了这么多委屈,还在生气,这也正常。
“外头天色很好。”
徐二老爷寒暄着,就像是一个寻常的早晨,和善的叔父对邻家小姑娘亲切地问候。
“是啊,天亮了。”
魏兰蕴的声音也极为轻柔,就像晨起探出窗外去,对屋外的邻居道着晨好,她手里的茶饮尽了,空空的茶杯放在桌面上。
“曲则全,枉则直,洼则盈,敝则新(注1),盛极而衰,福祸相倚,晴天之后是雨天,白昼之后便是黑夜。”
徐二老爷提起红泥火炉上的水壶,双手隆重地给客人续着茶水。
水满了茶杯,溢在了桌面上。
他放下了水壶,对魏兰蕴露出来自长辈的赞许的笑容。
“你靠着自己多活过了一个白天,已经很不错