囍(一)
”
她从容自在,在一众妇人当中很是扎眼。
徐大夫人拨珠子的手一顿,随后若有所思地感叹一句。
“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,咱们做长辈的,应该体谅着些。”
一股汗臭味从那站着的陈泥儿妇人身上飘过来。
徐大夫人厌恶地拧了一下眉。
两个仆妇忙在旁打起香扇子,又四个仆妇再搬了两个香炉来,横在二人之间。
刮茶沫的妇人低垂着脑袋,笑出了声。
这让陈泥儿妇人愈发惶恐而局促不安。
“啊呀,小姑娘本来是该钉死在棺材板子里昵,新铜早就准备好了,铁匠也请好了,要不是大夫人心善,现在刚打好的烧红的钉子就该敲进她身上昵……”
圆脸妇人忙出来打岔子。
“他们怕她埋了也想办法跑,听说要用三尺长的黄铜钉子把她钉死在地底下……”
暖阁外的丫头在风里窃窃私语。
“阿弥陀佛。”
暖阁里的徐大夫人虚拜一下。
她这样吃斋念佛的人,怎么能干得了这般事?
勒死了。
也便罢了。
鼓乐一路舞到了西弄堂。
这是一间被布置好了的洞房,梁柱新刷了红漆,门窗新挂了红帘,四合如意锦纹栽绒毯铺了满室,五谷八宝饴糖醇酒琳琅满目。
花烛的烛芯嘶啦作响,烛火在窗纸上跃出斑驳的光影。
魏兰蕴跪在洞房门口。
光影在她的身上戛然折断。
自她身前是死人棺材,光亮亮的一片,而自她身后,日月无光。
皆是死路。
她不记得她是什么时候来到这个世界的。
只记得在沉沉的夜里。
他们将她带走时,抄起路边长满青苔的石头卖力地往她头上砸去。
用过的石头又被随手丢在路边。
血淋淋的。
十五六岁的小姑娘,被捆着拴在羊圈里,半倚着槽头休息。
羊吃光了草料,一路啃食到她的头发。
她想往一旁挪去,用尽全身力气,却连眼皮都没有抬起来。
魏兰蕴还记得,她在脑后的胀痛、腹胃的刺痛里,在一具脱水又无力的身体里,精疲力尽地睁开眼睛。
那是一只母羊正回头舔舐她的脸庞。
而母羊的躯壳,横立在魏兰蕴的上方。
本该用来哺育幼羊的汁水,一滴一滴落下。
一滴一滴。
顺着她嘴角一滴一滴渗去,直至喉舌胃肠。
魏兰蕴似乎在另外一个人身上,重新睁开了眼睛。
夜更深了。
西弄堂的花烛又炸了三两个火花出来,影子在窗纸上跳跃。
巹酒三酳,他们拿了豆谷枣栗来。
“撒帐东,宛如神女下巫峰,揭开便见嫦娥面,红云接起一重重(注3)……”
一个壮硕的汉子拿了条牵红来。
红色的绸子一头系在新郎的棺材板,另一头绕在魏兰蕴脖子上,这是一双新人要拜堂了。
“撒帐西,锦带流苏四角垂(注4)……”
这汉子拽着牵红,踏出一只脚来,踩在魏兰蕴的背上。
“撒帐南……”
蜡烛再炸开了个火花,汉子抻了抻绸子,绷紧了手臂。
红绸在上收紧,拽着魏兰蕴的上半身,汉子的脚却用力往下踩,迫使她背脊向下走。
魏兰蕴的影子在窗纸上折成扭曲的形状。
嘭——
影子熄灭了。
龙凤花烛炸开了花,在浓浓溶溶夜色里仿若绚丽的烟火。
烟火是她灵巧的画笔,红绸锦缎是她的画布,而绚烂的火焰是她举世无双的画作,窗纸顷刻间便烧没了,年老失修的梁柱子掉了下来。
轰隆一声。
柱子砸在了新郎的棺材板上,板子碎成一片。
尸身滚落出来,压在火上。
烧起来了。
众奴吓得倒吸一口凉气,红色的绸子在惊愕之下松了个干净。
魏兰蕴重重地跌落在地上。
奴仆们奔走呼号。
打水的打水,泼沙的泼沙。
没有人再顾得上她。
她孑然倒在大火与废墟之间,脖颈处缓慢生长出一道可怕的青紫痕迹,长久不进水米让她近乎力竭,她眼瞳垂垂,气息奄奄,像一尊破碎的瓷盏,亦或是半步冥府的神祗。
西弄堂烧成了一片亮堂堂。
火光照亮了魏兰蕴身后的路。
日月无光。
她自点火相照。
多宝架烧塌了,好意头的五谷像雨一样落下。
撒帐北。
簇拥仙郎来凤帐,芙蓉暖帐火燎烧,月娥怒斩蟾宫客,好叫这儿郎家勿妄展他个什么举案容,爰申去他娘的合卺礼(注5)。
身死无灵,莫念同穴。
窗纸烧没了,蜡烛烧尽了。
穿堂的风哗啦啦地吹来。
魏兰蕴的囍袍在风里呼呼作响。
一股浓重的羊膻味从风中涌出。
仿佛是源自这羊圈里接来的新娘子,又仿佛源自那——